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化骨蝶

时间:2012-01-15T17:12:44.676+08:00 [爱情故事]
他时常会梦见她。他们都在火车站。 有车刚进站,人很多,他焦急地寻找她的身影,大声呼喊她的名字。她却并不回答。 梦里,她就站在他的身后,穿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,脚踩着月台的黄线,单 薄地站立。她的目光很澄澈,圆脸,头发自然卷曲,输两个辫子垂在肩上。 阳光下她的发丝反射出金棕色的光芒,耀眼而舒坦。她像是个无知的洋娃娃,就那样站着,穿透人群,远远地盯着他看。 他并不知道。 她不喊也不叫,不去拥抱他。 熙熙攘攘的人在身周来了又走了,他们用固有的姿态静止,仿佛穿越了亘古,像爱情的滋味,也像死亡的滋味。 月台石柱上的石英钟滴滴答答地走着,不知道过了多久,天气渐渐阴冷了,有风吹过。他终于察觉到她的目光,猛一回头,就看到那个女孩,挑起唇角,微微地笑。 九九! 他叫她的名字。她朝他挥挥手,笑容灿烂起来。阳光照在她脸上,他看不清她的眼神。他向她走过去,抬起脚,却无法落下。他心里惊惧,似乎有一道鸿沟横在他们面前,他们都无法逾越。他犹豫了一下。 那一个瞬间。她仿佛明白了什么。依旧是挥挥手,却像告别。她转身,轻轻巧巧地一跳,像鸟儿一样张开双臂。然而她没有飞起来,重物落在铁轨上的声音,一直停靠的火车在这时启动,呼啸而过。 他慌忙拨开阻挡在自己面前的行人,冲过去跪在地上。有温和的血珠溅到他的脸上,他伸手去摸,指尖殷红,像她的吻。他的心撕裂一样痛。 旁边有人在尖叫,他都听不见。慢慢地站直身体,盯着阳光看,正午,阳光很刺眼。 他又看见她了,那女子依旧在笑,但是不像洋娃娃。她的发带散了,头发在风中飞扬,遮住半边脸。眼神阴郁不羁。鼻翼张开,充满情欲。 她的周围有烟气缭绕。 蝴蝶绕着她飞舞。 他想要说话。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。他感到无边的恐惧。而她,就在这恐惧中淡漠了身影。 他从梦中惊醒。她正坐在阳台上抽烟。面朝外。幽幽地抬头,看向夜色阑珊处。 发觉他醒了。她跃下阳台,赤着脚,拉开横在卧室和阳台间的玻璃门。穿黑色蕾丝内衣,头发散乱。像兽一样沉默地走过他身旁,倒了杯冰水递到他手中。 醒了?她说。 是的,醒了。他喝一口水,把杯子放到床边的桌子上,揽住她的腰。我梦见你走了,你会离开我吗? 她被他勒得无法呼吸,用力挣扎,他却越发收紧了手臂。于是随他去。她轻笑起来,亲吻他的额头。她说,我当然不会走。笑起来的模样似乎要断气。她的脸色被咖啡和安眠药折磨得日渐憔悴。皮肤很粗糙。 他于是安心地松开手。他们温和地亲吻。他躺下,复又睡去。沉睡中,他安静得像个孩子。 键盘的嗒嗒声,咖啡香浓,有淡淡的烟草味。 叶子侧对屏幕,漫不经心的敲着键盘,抽一口烟,却扯心扯肺的咳了起来,眉头有些痛苦的蹙在一起,一只手紧紧抓着衣领。 终于止歇,她提起电话,按下数字,响了几声后,有人接了。 九九……叶子的声音有些哑,已经咳了一个多星期了,她向来都不喜欢吃药。 那边九九的声音显得有些慵懒。嗯,姐姐,你的声音……没事吧。 叶子隐隐听到那边另一个人的呼吸声,那是冽。她知道的。窗子没关,不知哪里窜进的一只黑翅蝴蝶扑楞着飞向电脑屏幕。 只是沉默地看着。 姐姐,姐姐,我想喝酒,然后在天台上舞蹈。九九在那边低低地说,似乎自言自语,生怕惊醒枕边人,那人正在熟睡,有轻微的鼾声。 一只蝴蝶……九九,我明天晚上八点多的火车,后天凌晨到。叶子说完这句话,挂了电话,把烟摁在了咖啡杯里,用一本书将蝴蝶拍到桌上捉住,也放到了杯子里,看它挣扎。 QQ忽然响了起来,随手点开,是他。 我想见你! 只有这一句话。 叶子漠然的笑着,忽然又咳了起来,无法抑止。伸手一挥,杯子坠地的声音,咖啡洒了一地,蝴蝶的翅膀被碎玻璃割破,它在粘稠苦涩的液体中艰难蠕动,无法飞起。叶子俯下身子,伴着咳嗽干呕起来,胃里空空如也,只能让她喉咙刺痛,有血腥味。 为什么不回话?、 眉,难道不敢见我吗? 你答话!!! QQ继续响着,叶子扶着桌子,脸涨得通红,强忍着不能呼吸。输入一句话。后天十二点,你给我电话。说完下线,看着蝴蝶发呆。 遥远的城市里有九九和冽。 那个城市里也有他。 他,在上海。叶子悠悠吐出气,翻看地图,上海的城市地图,已经被磨损了折痕。 简单的行李,轻便的装束。 叶子站在月台上,火车远远开来,刺耳的刹车声。她不由皱起眉头。 请乘坐K1312次列车的乘客到第六检票口检票上车,请乘坐K1312次列车的乘客…… 叶子随人流检票进站,座位靠窗,特意买的,可以看见沿途的风景。 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,当初来的时候是白天,满眼纷乱的吵杂,让人心生厌倦。如今在夜晚离开,万家灯火,疲惫的城市,虚假的面具正在灯光下一点点剥落。 累! 这是她唯一的知觉。有无束缚,她都无法自由。屈曲求存。 列车缓缓开动,站台上送别的人们尚在远远眺望,叶子只是一个人,在岁月班驳中远行。 没有人知道她的离开,只有寂寞的城市在灯红酒绿中绽放,高层建筑上的灯火宛如苍白笑容上的红唇,微微勾起,充满情欲的嘲弄。 凌晨三点,电话响起,叶子正压抑着自己的咳嗽声,生怕惊了这一车的远归人。 姐姐,我在阳台上,看着你来的方向呢。是九九,她永远都像一个需要人呵护的孩子。 嗯,正在车上,刚过了江西。车上的人,大多数都已睡了,叶子低低说着话。冽,他在你身旁么?别伤着了自己,我会心疼的。叶子努力抑制住咽喉的痒,以至脸色通红。 电话那头,九九轻微地叹息。你的咳嗽,别压抑着,会伤身的。姐姐,我想抱着你,从阳台上跳下去。 叶子有些发愣,忽然挂掉电话,关了手机,跑到吸烟区点燃一根。大声的咳嗽起来,眼泪肆意而下。憧憧的树影从车窗外飞跃而过,没有月亮,天空是无尽的黑暗,仿佛一只巨兽,在窥视着,窥视着…… 到上海西站的时候,正是晚上十一点三十八分。 叶子背着那只旧色的包,轻巧地跳下火车。风,有些冷。有两个出口,东西向。她随便看了一眼,朝东出口走去。 尽管是午夜,人依旧很多,熙熙攘攘,有汗臭味。叶子疏离人群,顺路边走,一眼认出了穿着黑色衣服的九九。 一同愣住。她们彼此看着,不说话,也不走近。 九九的腕上,戴着一只翠色的玉镯子,如烟火般的颜色,一如她眼睛里淡漠了的神采。她们都很年轻,但都沧桑,心力憔悴。 姐姐……九九远远地喊,嘴角有肆意的笑。 真的像个孩子呢。叶子上前抱住她,两人一起笑,乌黑茂密的头发,交缠在一起…… 都不愿松手,生怕放开了,彼此就要在人潮中被淹没。有人不停地从身旁走过,没有人在意拥抱在一起的她们。 姐姐,我终于感到温暖了。九九说。 叶子把手按在她的眼睛上,温热的湿润。九九,别哭。叶子说着,别过脸,自己的鼻子也有点酸。 我没哭啊。九九笑着皱起鼻翼。泪珠子哗啦啦地滚落下来,流进她的嘴角,咸涩的味道。 是,不哭,我们都不哭。叶子用哽咽的声音说话。 都不哭。九九重复她的话。 叶子再重复。拉住九九的双手上下打量,却问了个绝不相干的问题:怎么一个人来,他呢? 哪个他?九九的眼神忽闪忽闪。叶子一怔,随即明白,贼丫头!她笑骂道,伸手去包里摸手机。 那时候十二点过两分。他显然打过电话,手机已经响过好一会儿,震动加铃声。叶子用双手捧着它,听着它吟唱,看着它跳动,咬住嘴唇,犹豫着该不该接。 是他的电话么?九九问。 叶子嗯了一声算作回答。 九九于是不再说话,安静地退在她身旁,轻渺的呼吸声,让她如空气般稀薄。 叶子的双手在颤抖,她把手机丢进包里,又惊慌失措地拿出来,却依旧犹豫,不知道该如何去做。终于下定了决心去按接听键,手机铃声却戛然而止。叶子怔愕了,无力地垂下手。头也低下,长发飘散,如陨落的星辰。 一个男人绕过墙角,从阴影里走过来。灯光恍惚。九九不经意地抬头,他们目光相对。这是一个陌生人,穿旧的牛仔裤,干净的衬衣。九九从没有见过他。 是叶子想见却怕见的人。九九暗暗地笑。他们的事情该自己解决的。于是她朝那男人点点头。男人阴霾的神情一直钩在叶子身上,并没有注意到这个黑衣女子。 九九微微摇头,轻轻地飘开了。碧玉镯子撞击着拴在一起松垮垮的细带金属手表,响声轻微不易察觉。九九钻进人群里,无声无息,渐行渐远。 上楼。 上海的旧式房子,木质楼梯,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。九九一步一步走上去,推开门,看见冽。干干净净的屋子,不点灯。窗外有外界的天光照进来,投下班驳的影子。桌子靠近阳台,上面摆着冰冷的食物。 冽没有换睡衣,靠在沙发上看电视。 听见开门声,他只瞟了一眼,目光森冷,没有问候。九九也不说话,把外衣脱掉,用冷水冲澡,换上黑色蕾丝胸衣,穿洗得发白的牛仔裤,赤着脚走来走去。她没有吃过晚饭,却不碰桌上的食物,拉开冰箱,倒冰水,一口一口喝进去。 不要和这种人来往。冽终于忍不住开始说话。 九九不看他,把自己摔进沙发里。 不要和这种人来往。冽又说。 九九把杯子放在茶几上,蜷缩起双腿,懒懒地说一句,我们是同类。 同类?冽觉得这个词语很好笑。你们是同类么? 是的。九九用黑亮的眼睛盯着他看。 那你我呢?冽问。 陌生人。九九说这话的时候语调森寒,做爱的时候,我们是情人;其他时候,我们是陌生人。她嗤笑着解释。 原来没有爱情。冽感到被欺骗了的愤怒。九九嗤笑的眼神让他的怒气不可抑制地发酵并膨胀,终于爆发。他拽住九九的头发把她拖进浴室。女子用力挣扎,只能更深层地燃烧他的怒气。 冽打开淋浴器。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。九九仰着头。水从口鼻灌进,她无法呼吸,僵硬的身子逐渐瘫软。冽渐渐冷静下来,那虚软的身体让他有些恐惧,他想要说什么来弥补自己的冲动。于是把那个女子拉出来搂在怀里。 九九已经快晕厥,却一直睁着眼睛。泪水弥漾。她用倔强地眼神看着冽,冷漠得让人心寒。 她总能很轻易地引燃冽的怒火,尤其在她看着他的时候。那眼神张扬而不羁,仿佛穿透了他,看向另一个世界。冽对这神色有莫名的惶恐,仿佛预示着她的离开。他害怕失去她,没有她,他几乎一无所有。 生气到疯狂,他一把将女子推开,朝她喊: 滚出去!去找你的同类! 九九飞快地扫了他一眼,不穿外衣就跑了出去。赤着脚,长发湿漉漉地散下来,滴零着水珠。他没有看见她离开的身影。她如雾气一样蒸发了。 九九一直没有回来。冽套上衣服出去寻找。在大街小巷间穿梭,呼喊她的名字。然而没有人应答。冽想起他的梦,心里恐慌,捏紧了拳头,指甲陷进肉里。 冽又去酒吧,九九常去的那几个,BLUE、BLACK、GREY、BLOODY。这些酒吧的名字都是一种颜色,九九说,她喜欢这样的名称,有淋漓的畅快感和色觉的疯狂,让人想起梵高画中扭曲的灵魂。 尤其是BLOODY,里面有音乐,歇斯底里的吼叫,还有男人女人暴露的舞蹈。九九喜欢那里的蓝色玛格丽特,吃着红枣糕,喝下那色泽魅惑的酒水,她可以听见血管爆裂的声音,有大团的血渍从里面喷薄而出,蒙住双眼。于是睁开眼睛,世界都是殷红的。 冽工作的时候,九九喜欢写文。阳光落落的午后乃至午夜,孤独一人,她会去酒吧逗留。坐在偏僻的角落里,优雅地举杯,看别人舞蹈。偶尔也会酩酊大醉,和那些人一起疯狂。冽不喜欢她这样的举动,偶尔提起一次,她就安静下来。 冽想到九九蜷缩起来像小猫一样温顺。他的心刺痛了一下。因为那女子被他赶出家门。几乎赤裸着上身,不知所踪。 冽沿着九九常走的路,苍老的人行道上铺着破碎的砖瓦,有青苔从石缝中钻出来,铺呈一地,沾染着清晨的露水。凌晨四点,天色微明,九九离开家三个小时。冽在去BLOODY的路上。 BLOODY的位置很偏僻,要拐过很多的巷口。在一排出租房的二楼,有一个厅堂,几间厢房,玻璃门后挂着厚重的帷幕,把里面和外面分割并独立。 冽推门进去。经过一夜的疯狂,厅堂里气息很暧昧,有烟、有酒,还有呻吟和呓语。舞池里已经没有人在舞蹈,音乐变得轻柔,酒吧的老板浮生坐在吧台后,拿着一块白帕子,用心地擦拭酒杯。 很多次来到这里,冽一直以为,一整个漆黑的世界,只有那块白帕子是干净的东西。现在依旧这样想。你看见九九了么?他询问浮生。 浮生不抬头,动作不停止,冷冷说,东边最里间,你自己去。 冽抿紧唇不说话,转过吧台去厢房。他不怪浮生的怠慢,九九是这里的常客,和浮生是很好的朋友。她那样披头散发赤着脚跑进来,浮生自然会气愤。冽觉得所有人都该责备自己,自己挫伤了九九。 最里间厢房的门虚掩着,有男人疼痛的呻吟。冽站在门口踟躇,迟疑着该不该进去。 他尝试着叫了声九九。九九没有回答。男人的呻吟声更大一些,有气无力,似乎在求救。冽感到不对,推门进去。屋子里没有灯光。风从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,和门形成对流,清寒,几乎要把冽吹出去。 冽借着外面的灯光,看到躺在地上的男人,男人在呻吟。 开灯。 满地的血和阴绿色透明的碎玻璃。男人头破血流,几乎昏过去。九九不在。包厢里一个破旧的沙发,东西散乱。冽在沙发上看见大团的黑发,海藻一样纠缠,自然卷曲。 那个男人被浮生找人抬走,冽想打他两个耳光,但看见男人脸上有抓痕,他反过手,狠狠地打在自己脸上。鲜红的五指印。他坐在沙发上抽烟,蓝色的烟气缭绕。冽将那团黑发握在手心。把手按在眼睛上,手心有温和的泪水。 六点的时候,冽离开BLOODY回家。 也许是晴天。六点,天已经大亮,但依旧是凉。有老人一手托着鸟笼悠闲地散步,也有年轻人成双成对从身旁跑过。冽看着他们,心里有些酸涩。 很早以前他和九九也都晨跑,虽然从不一起,但总能有意无意地遇见。 记得那时候他们读同一所重点大学。 一所政法院校,学校在城市偏僻的角落。地方接近农村,从北边的大门出去,可以看见碧绿的田野。脱离了都市的繁华和喧闹,校园里色泽庄重的建筑物显得孤独而高傲。图书馆竖起一个钟楼。每到整点,钟声都会响。一下一下,沉重地敲打,很寂寞。 九九喜欢那个地方,因为有新鲜的空气。 在大学里,冽是成绩优异的男生,衣着干干净净,有固定的女友,和他是同乡,在火车上认识。九九见过那个女孩,恬淡的感觉。头发直而黑,喜欢穿白色的裙子,相貌清秀而素雅。 清晨。同一个时间。冽陪女友晨跑。他们才刚刚出门,九九已经回来。她从对面跑过来,穿着宽大的男式T-恤和旧的牛仔裤,套一双粉色和白色交叠的耐克运动鞋,却灰蒙蒙,显得很沧桑。 他们在宿舍区外的桥上擦肩而过。空气很清爽。有风。树叶沙沙作响。冽一直觉得这个女孩很邋遢,但她惨白的脸色,垂散的卷发却让他印象深刻。偶尔有一次他看见她的眼神,张狂不羁,像灰色阴霾的天空,让人无法呼吸。冽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被什么抓住,纠痛。他抓住女友的手,刻意忽略了这种感觉。 夜幕降临,冽从自习室回宿舍,很累,随便洗溯便躺下。那一天他梦见九九。九九在火车站。冽看见九九的死亡和鲜血,心脏似乎破碎,呼吸也停止。他从梦里惊醒,寝室里其他人还在熟睡,有微微的鼾声。冽走到阳台上吹风,天色微明。 他去见女友。两人一起晨跑。依旧在桥上遇见九九,他们眼神交错,迅速回避。 每一次邂逅都如同在沼泽中行走,冽一点一点往下陷。九九的发丝像是巫婆的指抓,紧紧抓住他的躯体他的神志,让他心甘情愿地陷进去,没有退路。 那些清晨镌刻在冽的思想里,冽总渴盼和九九一起呼吸那样清新的空气,看露水在花瓣上滚动,看长着透明翅膀的精灵飞舞着,旋转着,阳光明媚,阴郁眼神的女孩有憧憬也有幻想。但他很快发现,这样的日子再不会回来。 九九缺少睡眠。六点的时候她会困倦地躺下,依靠在他怀里,那时候她看起来神色安心。他们相互拥抱着睡觉。冽看着九九的容颜,撩起她散乱的发丝。如此平静无波的幸福,冽也愿意享受。 但更多的时候是争吵,就像昨天晚上。九九跑出去。不见踪影。 冽想给叶子打电话。翻看手机,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号码。他并不了解九九。他这样想。他竟不知道叶子的手机号。九九没有带手机。他无法和她们中间的任何一个联系。他不确定她们是否在一起。 冽往回走。 幽深的里弄。很多人起床活动。方才还清冷的巷道忽然就喧闹起来,似乎在变魔术。卖早餐的人问冽是否要吃什么。也有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坐在矮小的桌子旁吃豆花。一口一口,喝得很用心。 冽什么都不想吃。 一路回家。上楼。背着光,楼道昏暗。冽看见一个女子倚靠在门前,赤裸着双臂,头埋在膝盖里。冽的心一下子失落。他试探地叫了一声,九九。 女子抬起头。披散的发遮住脸。她几乎是跳起来扑进冽怀里,我好怕,我好怕!她用沙哑的嗓音喊。她的肩膀在抽搐,全身在颤抖。冽不由地抱紧她。他说,别怕。有我在。冽抱着九九进屋。 九九啜泣着不愿松开他。 冽也不松手。 九九低声哭泣。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冽,能不能不要赶我走?对不起,我无处可去。她说这话的时候很小心。冽的心纠痛了。他把九九放倒在床上,安抚她睡觉。九九抓住冽的衣领,盯着他看,脸色苍白而恐慌。经历了一夜的折磨,她的神色越发憔悴,仿佛没落在秋风里的枯叶,轻轻一碰就会化作齑粉。 冽无奈。放弃为九九清洗的打算。躺在她身旁,拥着她睡觉。 九九闭上眼睛,很快睡去。冽看见九九胳膊上有长长的伤痕,鲜血刚刚凝结。他心疼地从旁边柜子的抽屉里取出酒精棉为她消毒,睡梦中的女孩皱了皱眉头,推开他,像猫一样蜷缩起来。 冽想要扳直她的身子。她无言地抗拒。冽叹息。他们之间的沟壑不可抑制地扩张了。九九把自己保护起来,设上心防,像穿上铠甲,不许人入侵。 浦东新区银侨大厦……九九按响门铃,没有人开门,她不私心,一下接一下地按着。 门终于开了,却是一个半老的女人,松驰的眼袋显示出她睡眠的严重不足,身材已经走样,头发蓬乱。你找谁?女人用上海话问着九九。 九九偏着头看向里面,只看到一张桌子上满满的食物。叶子,她是住在这里吗?她问。说实话,面对这样的一个女人,仿佛面对世俗的油腻,她想要呕吐,但她不会当场这样做,只能嫌恶地看着。 女人极不喜欢九九的眼神,绷着一张脸冷冷地说。没这个人!话声未落,门已经被大力关上。门内,女人踢趿着拖鞋,沉重而缓慢地挪动身躯。九九再忍不住,扶着门框干呕起来。 从楼上下来,九九漫无目的地走着。她不知道叶子为什么忽然消失了,自那天火车站之后,就再没有见过她,连电话也不打。她拨过去的时候,只听到那机械的声音重复着:对不起,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,请稍后再拨…… 已经精疲力尽了,九九觉得,整个世界都将她抛弃了,她成了一个弃娃娃,躺在暴雨中的垃圾堆里,无望地看着天空,没有人要。 狂奔,急走,她想要大口大口地喝酒,大口大口地抽烟。叶子就好象另一半自己,失去了消息,自己就不再完整。她在街头彷徨,握紧银灰色的手机,希冀它突然震动起来,然后,叶子干裂而憔悴的声音在那一端响起,九九,你还好么? 然而夜色如此虚空,城市里灯红酒绿,行人脚步匆匆。九九虚脱了一般摔在电线杆旁,沿着水泥柱子冰冷的杆体,一寸一寸滑坐到地上,欲哭无泪。怎么了?又怎么了?一个人拽住她的胳膊往上提。痛。她转头。却是冽,此时正焦急地看着九九那没有焦距的眼神。 怎么了,九九,告诉我,发生了什么事情?说啊……他一遍又一遍地询问九九,极小心极疼惜,生怕刺痛到这女子脆弱的玻璃心。 冽,你看,有蝴蝶在飞舞。九九指着空蒙的天空说,它们好美丽,有蓝色黑色交叠的翅膀,它们像精灵一样舞蹈。 九九的精神似乎不正常。冽慌了。狠狠掐她的手臂,伤痕累累的肌肤上又多吃几个血印。九九甩甩头,用很清醒的声音说。冽,我没有事情,我只是想喝酒。冽,陪我喝酒……她拖着他的手,神情迷茫恍惚,眼神向前望,穿透冽的身子,看向远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。 冽无法拂逆她的意思,只好陪她去BLOODY。 一进门,就看到一个女子坐在吧台上,穿旧的牛仔裤,脚上趿着黑色假钻链带的低跟凉鞋,一手勾着玻璃杯,细细地抿着其中的“天使之心”。她看着人群在笑,却是如此地隔离于人群之外。 叶子!姐姐!九九挣开冽的手,跑向那女子。 叶子抬头看见九九,眼神极其陌生,好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关的人。她画着很浓的黑色的眼影,涂妖紫色晶亮的唇膏。九九有点怕,却很担心。姐姐,怎么了,怎么了……她抓住她的手,不停地问。叶子只是沉默。 九九的眼泪喷薄出来,她抱着叶子哭,泪水滴在伤口上,灼热的痛感。叶子终于叹了一口气,推开九九,伸指竖在唇中间,示意噤声。九九便不说话,小心翼翼地盯着她看。叶子却不再理会她,眼神依旧望向人群,疏离的淡漠。 冽走过来抱开九九。他相信自己对叶子的第一感觉是没错的,她真的是个疯子! 叶子从他眼神里看出了戒备,便不说话,一口喝完杯中的酒,然后摇晃着融入了舞池的喧嚣中。 九九看见叶子离开,在冽怀中大叫起来,叶子!姐姐!……她叫着,声嘶力竭,泪水洇透了毛孔粗糙的面庞。冽无法阻止她叫喊,只能更紧地抱住她。浮生摇摇头,叹了口气。这个才酒吧里从容出入的女子,刚刚已经喝下一扎啤酒、两杯龙舌兰了。 舞厅的灯光虚幻迷离,九九在人群中穿梭,寻找那个摇曳的身影。始终都没找到,到处都是人影晃动,人们疯狂地舞动躯体,像世纪末的疯狂。但其中没有叶子,一贯娴熟雅淡的叶子,不在这里。 也许……是走了吧。九九跌坐在地上,任由冽将她拖起。 回去吧。冽尝试着劝说。 九九却固执地摇了摇头。不,我们去包厢等!她始终相信,叶子还在这里,一定还在某个角落里。她不知道叶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只知道她把自己当作陌生人了。她的心很痛,痛得要撕裂开了。 她坐在包厢的窗台上,面朝外,一遍一遍地拨打着叶子的号码,却仍旧是关机。冽担心地看着她。女子把酒一杯一杯地灌进嘴里,然后点燃一根,烟猛吸一口,再慢慢吐出来。满屋子烟气弥漫。她的瞳孔始终是散了焦距。 不知道哪个厢房里传出女子断断续续的呻吟声、喘息声,回荡在寂寞的走廊里,像断了线的风筝从高空中坠落,携带出情欲与绝望、挣扎与死亡的气息。九九仿佛看见有蝴蝶在飞舞。她霍然站起身。浮生在这时推门进来,九九,你刚刚找的那个叶子,就在左边的房间里,但是……他欲言又止。 九九哪管那么多,“啪”地把酒杯捏碎,满手是血地冲过去。那房间的门被锁死了,屋子里有呻吟声,正是她刚才听到的。她心里一紧,不由哭喊着叫。姐姐,姐姐……我是九九啊,你快开门!姐姐!叶子姐姐!……她拍着叫着,声音嘶哑。棕黄色的木头门上沾染了她的血渍,暗红色,诡异地流淌着。 呻吟声终于停止。门开了,叶子头发凌乱地出现,衣服很皱,几乎支离破碎。她就那样站在门口看着九九,不说话,不哭,也不笑。九九从她身侧望进去,黑洞洞的房间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吸烟,看不清容貌。 九九突然很愤怒,想要揍人,她咬紧牙,握了握拳头,推开叶子冲进去,从桌上抡起酒瓶朝男人劈头砸下。裂帛一般破碎的声音,血腥味弥漫开来。男人依旧在抽烟,不反抗。叶子清醒了一般,拉着九九往外跑。等冽追出去的时候,已经不见她们两人了。浮生找人把男人送去医院,无奈地拍牌冽的肩膀,管好她,她已经第二次给我找这样的麻烦了。 姐姐,姐姐……九九抱着叶子昵喃着,她们光裸着身体,死死的纠缠在一起。 叶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,有新鲜的香烟烫出的伤疤。九九的手臂手掌都在流血。刚才那细碎的玻璃渣飞溅到她腿上,她的腿也在流血。雪白的肌肤,殷红的血迹,色彩鲜明。叶子极小心地避开那些伤口,却仍不免碰上,九九只是微皱着眉,并不叫痛。 九九……叶子轻轻亲吻九九的脸颊,你该回去了,他会着急的。 九九不说话,忽然朝叶子肩膀上咬下去。叶子忍着痛。待她松开口,只见一排深深的牙印,又是伤,渗出淡红的血丝。 痛吗?九九问。 叶子摇头,笑着刮她的鼻子。小傻瓜……两个人都笑。午夜的上海,租住的房间,寂寞无法平静心灵的女子,肆无忌惮地笑出声。 疯狂的笑声。 他姓陈,叫楚章,很特别的一个名字,不是么……叶子问九九。九九侧着头用吸管搅动杯中的饮料。 我叫他章。叶子继续说。他很好,可是我觉得自己不配和他在一起,所以我离开了。 九九抬过头看叶子,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里,似乎要从中寻找出什么。然而,叶子的眼神澄澈无波,或许有纠痛和不舍,却被她掩藏了。九九叹口气,你想得太多了,爱情很纯正,你们应该在一起,抓住了就不要放手,就像我和冽。 你很纯真。叶子笑。爱情不是生活。九九,你幸福么? 九九愣了一下,看向窗外。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幸福。她轻轻说,然后将双手摊开放在桌子上。姐姐,以后你还有我,我们要在一起。九九会一直陪着叶子姐姐的。她很认真地说。 叶子宠溺地笑,笑容有些疲惫。低下头去,尾指上束着一只古铜色的蝴蝶戒指,那是章送给她的。她摆弄它,一点点地旋转,戒指有些大,给了她手指以足够的呼吸的空间。然而,终究是束缚的。叶子的心里空洞着。 她是如此地孤立于人群之外。九九心痛而愤恨,她一把抓起叶子的手,把戒指从尾指上掳下来,扔到角落里。她说,你要忘记就决断一些,不要依依不舍!叶子不说话,盯着那戒指看,小巧的蝴蝶戒指顺着不固定的线路,不知滚到哪里去了。 两个人一下子都静了下来。 你回去吧,我还是一个人好。叶子突然站起来,收拾着屋中的零乱,两人的衣服都乱七八糟地丢在地上。九九帮她收拾,却被她推到门口:你走,你走啊……她喊。我这里不缺你一个人! 九九一刹那愣住,一只手扶着门把。姐姐,你不要九九了么?她问着,泫然欲泣。 是!叶子生硬地回答。 九九忍住泪,哈哈一笑,拉开门冲了出去,连鞋子都不穿。 听见她的脚步声咚咚咚地消失在楼梯处,叶子无力地瘫坐到地上,肩膀上的齿印印痕犹新,叶子的心噼里啪啦摔碎在地上。 血,顺着手腕,一滴滴落到水杯中。叶子惨白着脸。艳红的血珠子在水中一点点化去。伤口凝结。叶子再划一刀。血水重新滴落,一滴……一滴……杯子里的水被染成淡到苍白的红色。叶子端起杯子,一口喝干。 淡淡的,除了一点点腥甜外,再没有其他的滋味。叶子用舌尖品味血水的味道,有些失望。她忽然想念起咖啡来,上岛咖啡厅不加糖的纯咖啡,苦得窒息……和莲心茶不一样的苦涩,她喜欢的味道,也是九九喜欢的味道。 房间已经打扫整齐,屋子里空荡荡的。蝴蝶戒指再没有找到。叶子坐在地板上,开机。收件箱在一瞬间充满,显示着一个人的名字。全是章!全是他!—— 眉,你在哪里? 眉,你究竟在哪?我已经找你好多天了,你为什么不回信息?为什么关机?回话! 眉,你是不是不要我了?为什么?是我做得不够好吗?或者你根本就未曾爱过我?告诉我答案! 眉,为什么还是不肯理我?我只想知道为什么,究竟是为了什么,你要这样对我? 眉………… 无限的省略号,就像他绝望的呼喊,一刀刀割在她的心上,每一刀就涌出血水。叶子一边看信息一边删除,一条不留。再把名片簿里的所有的号码删除,包括章,包括九九。 是的,她准备消失了,消失在这些喧嚣的城市,去那些清宁的乡下。她想找一个安静的所在,可以教书,可以在夜晚行走在积高的坟冢间,借着天光认读墓碑上的文字。 离开之前,叶子把自己的手机寄给章。她要告诉他,放手吧,他们之间没有可能。她劝告他放弃,逼迫他放弃,但是,她自己却无法松手。 填邮单的时候,她哭了。在邮局里,一群陌生人面前,她一边流泪一边填下章的名字。她在寄信人一栏里填下虚构的地址,她只写一个“眉”字作为自己的名字,她手上用力,笔头在单子上狠狠滑过,一道穿透了的裂痕,和她身上那些伤疤一样,被永远镌刻下来。 九九的手指抚摸过胳膊上丑陋的疤痕,心里像原野一样空茫。 天气不是很好,她在清晨睡下,一个小时后醒来,感到窒息一般的绝望。身旁,冽袒露上身,和缓地呼吸,面容温和,有刚硬的脸部线条。九九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陌生,似乎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,穿透未明的介质探触这间屋子,最熟悉的人,却有了隔阂。 九九下床,喝冰水。困倦,但无法再睡去。胡思乱想。 伤疤,血,叶子。毫无预警,那个神情凄迷的女子出现在眼前,九九心中一暖,随即又冷下来。 叶子离开已经七年。飘摇在不同的地方,给九九寄明信片,除了地址,没有只言片语。卡片的背后往往是风景,瀑布或者山河,出现过沙漠和雪山,也有布达拉宫或者云南的民居。图片很美丽,但没有人,显得落寞。九九知道。落寞,是叶子的心理。她这样行走,是否寻求到她的快乐。 九九捧着空落落的杯子仰头看天空,努力呼吸。她不知道叶子在哪里,只是想念。她想要拥抱那个女子,如那个夏天,她们牵着手,她们赤裸着身子纠缠在一起。她们都有伤口,血水渗出来,交融着,一滴一滴,涂抹在冰凉的地板上,殷红一片。 这些事情都遥远了。时间常会毫不留情地把一些记忆撕扯成碎片,然后带走它们,让醉心于回忆的人痛不欲生。也许是太多的咖啡因侵蚀了大脑,九九现在只有很努力才能记起一些片段,比如叶子,比如更久远一些,冽向她表白。 那时候她坐在石桥的栏杆上,面朝微波的河水,风很清爽,空气新鲜,她穿白色短袖T-恤,浅蓝色的七分布裤子,看起来清新淡雅。她的头发扎起来,两个辫子,属于少女的青春气息。冽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穿着,第一次看见她停止脚步,第一次看见她笑。那个十九岁的女孩子,褪去颓废和阴霾,笑起来肆无忌惮,笑起来阳光灿烂。 冽以为自己看错了。但,那的确是她。 那一天,九九讲了很多故事,童话或者神话,凄美却明媚。分手的时候,九九摊开一直纂紧的拳头,一只黑翅蝴蝶飞出来,扑扇着翅膀,在阳光下舞蹈。九九看着它,睫毛上有笑出的泪珠,晶莹剔透。 冽吻了她的眼睛,选择和她在一起。 九九说,我会毁了你。冽摇头,他不怕。 九九说,如果你对不起我,我会杀了你。冽摇头,他不会。 九九说,好吧,希望你不会后悔。冽抓住她的手,阴霾的女孩子也有憧憬,他这样评价她,坚信他们会幸福。 但她让他失望了。 他们在爱情和争吵中生存,他们彼此依托,彼此寄生,彼此辱骂,彼此争执,他们彼此相爱,却都孤独。 冽提出分手。没有原因。 九九点点头。她也累了。 从清晨突然醒来,她持续窒息的感觉。陌生的气息环绕着她,她有预感他们会分手。这预感如此精准,夜幕降临的时候,他们已经不在一起。 冽带走他所有的东西,九九留下来,在空旷的屋子里,只有沙发和床,她不需要别的任何事物,除了一台黑色的古老的手提电脑。 他们在门前亲吻。 冽说,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,寻找更适合自己的生活。九九笑。那笑容如此清冷,让冽有深深的愧疚感,但九九并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。她拥抱他,像每一个年轻的妻子都会做的那样,极尽温柔地拥抱冽,抚摸他的脊背,亲吻他的唇角。然后她转身进屋,没有再说一句话。 硬邦邦的关门声,冽最后看到那张苍白的面孔,不知道是解脱的自由还是哀伤,眼神混杂,头发凌乱。 冽离开。 冽走之后,九九把自己隐藏起来。反锁门,拉上窗帘,她与世隔绝。不断地抽烟、写文,不吃东西,只喝咖啡和冰水。累了就把自己摔到床上,醒来继续敲打电脑键盘,以自己、冽、叶子和章为主角写文章。 她的文章色调灰暗。 一张苍白的纸上,黑色的字迹蚯蚓一样扭曲着,不断地重复现出冽的名字。九九看着,眼睛里一片干涸,没有泪水。她不接网线,不和任何人说话。觉得自己一个人才安全。她的生活昏天黑地。 九九赤着脚走来走去。地上有烟丝和酒瓶的碎片,她的脚心在流血。但她不管,任血液凝结了复又流出;任伤口愈合了复又裂开。蕊黄色色泽温馨的瓷砖地面,血渍大团地涂抹,像苍白画纸上的泼墨。 冽敲门找九九,九九蹲在墙角,湿气把木质门熏揲到腐朽,冽的手指扣在门上,听起来很沉闷,仿佛有刀插进血肉,殷红的血水喷薄而出,整个世界都被染色。 九九说,冽,我们彼此安静吧。 冽沉默,在门外点头。 干燥的空气里,两个人隔着一道门,不见面。如同九九所说,做爱的时候,我们是情人,其他时候,我们完全陌生。 冽没有再来。九九也没有再联系他,不过问他的行踪。分开了,再没有无休止的争吵和纠缠,他们都自由。 终于有饿的感觉,头脑也昏眩。九九想要站起来,却已经虚弱到无法行走。挪到门旁时,她斜靠在墙角喘息,呼吸声迟钝而艰涩,像鱼缸里的热带鱼,生活在色彩缤纷的石头和水藻间,看似自由自在,一旦断了氧气,它们的生命就无法延续。 九九是热带鱼,冽是水。九九在水里淹死了。 她挑起唇角,自嘲地笑。 门就在身侧,只要抬起手,她就可以触摸到金属把手,拧开,大千世界,与外部交通。她可以求助,可以让自己活下来,可以拯救自己的躯体乃至灵魂。但是,九九迟疑了。她的手悬在半空,保持着一个姿势。她突然觉得疲累和恐慌。 心底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唱歌,九九仿佛看到一个女子,瘦而高,颧骨突出,黑色的双翼夸张地扑扇。 蝴蝶……九九想起叶子曾抓住一只蝴蝶放在咖啡杯里,看它垂死挣扎,那个杯子后来摔碎了。蝴蝶有黑色的唇色,叶子也涂黑色的唇彩,叶子咳嗽起来很厉害,嗓音沙哑。姐姐……九九轻声呢喃。收回手,闭上眼睛,努力地呼吸。 门铃声突然响起,促不及防。 九九一惊,怔住。下意识打开门。一个穿黑色紧身上衣和宽大的布裤子的女子靠在门旁,赤着脚穿红色平底的运动凉鞋,披散着发,似笑非笑地看着她,一手拖着行李箱,怀里抱着一个硕大的枕头,枕头套是蓝色印花的,颇有江南气息。右手尾指上束着古铜色的蝴蝶戒指,手腕上戴着草叶穿缀的镯子。 “姐姐?”九九惊诧地叫出来,霎时间有想哭的冲动。 女子点点头,径自进门,拥抱她,把枕头塞进她怀里。挽起袖子打扫丢了一地的烟头和烟灰。九九靠在门边看着她。 叶子问,你值得么?为了一个向你提出分手的男人。 九九茫然地看向窗外。 叶子叹口气,从行李箱中找了方便面出来煮。九九突然抓住她的手:他不是无情,我们只是无法在一起。她慌张地解释着,脸色煞白。 叶子怜惜地抚摸她的头发,不说话。 九九大口吃面。 叶子说,我带了很好的酒来。她从箱子的一角拿出层层包裹的酒水,LIQUOR,来自遥远的国度,偏僻的小镇。她这样解释,把酒放在旋关的玻璃台上。 九九看那瓶子,通透的蓝色瓶体,过半的酒水上飘摇着黄色的细碎花瓣,像上海常见的黄金急雨,燃烧着生命的热情。有火红的枫叶碎片在酒水中沉浮,被海蓝色的液体染得发紫。九九去拿瓶子,叶子打掉她的手,这是专门调制了晚上喝的。 晚上?九九抬起眼睛看她。 是的,晚上,有人请我去BLOODY哦。叶子笑着拿起手机看时间,深蓝色滑盖的手机,和她留给章的那个差异颇大。 九九沉默着不说话。据她所知,章在四年前娶了温和美丽的妻子,举家迁去凤凰古城。叶子这样做,是在逃避吧。可是她为什么还戴着那戒指呢?戒指在那一日不是失踪了么?她心里疑惑,却不多问。缩回手,叶子递给她一支香烟,三五牌的。点燃,两人都抽烟。 空旷的屋子虽然草草收拾,却仍旧凌乱,有狭长的旋关和走廊。九九和叶子面对面坐着,背靠着相对的墙壁,墙壁苍白。她们穿旧的牛仔裤,舒展腿,蓬散着海藻一般的长发,用同样的姿势抽烟。两人沉默地对视,眼神都虚空,像镜子里重重叠叠的影子。 一直到傍晚,昏噩的阳光从落地窗子射进来,被窗外妖娆的墨绿色植物切割得支离破碎。烟气弥漫开来,九九轻轻咳嗽。我不习惯这个牌子。她神情淡漠地说话,声音如干裂的布帛,支离破碎。 三五是偏热辣的牌子,我在旅途中认识它,居然就放不下了。叶子用熟练的手势弹烟灰,阴霾的眼神从发丝的缝隙里透出来,淡漠了的笑意。 我不行走,太安逸,所以不习惯。九九附和着叶子说话。把剩下的半截烟卷在地板上摁灭,拿出粉色网格线的盒子。九九喜欢红双喜,在这个城市到处都能买到,八块钱一包,特醇。不固定买烟的地点,常会是假的,九九坚持着连续抽完一包。二十支假烟的味道很虚无,九九头晕眼花,呕吐到痉挛。 抬起头的时候她会笑。 叶子偏着头看九九的动作。 九九把双腿蜷缩起来,低着头。五月,依旧穿长袖,不需要出门。高挽起袖子,裸露胳膊。小臂上有丑陋的伤疤,蛇一样蔓延。伤疤被干燥得发黄的头发遮掩住。 叶子伸手想撩起九九的发,亲吻她的耳垂,抚摸她的伤疤。刚抬起手,手机就响了。深蓝色滑盖的机子在大理石地板上剧烈颤抖,听起来很仓促。叶子低声咒骂,翻看新信息,唇角微微上扬,露出轻蔑的笑。 九九,那男人找我了,在BLOODY,你去吗?叶子站起身,赤着脚走路,有沉闷的足音。她穿黑色的蕾丝上衣,短裙,对着镜子,涂抹上乌紫的唇彩,抹镶蓝的眼影。 不去。九九淡淡道。她很想知道叶子又结识了怎样的男人,但是她知道,叶子并没有走出对章的爱恋。不管有爱无爱,认识叶子,就是悲剧。认识九九,也是悲剧。九九轻轻吐气。 叶子走过她身旁,九九仰头看她,点燃第三支红双喜,启唇,烟气弥漫。 叶子像魅惑的毒草。 九九是苍白的花朵。 叶子亲吻九九的额头,抽完这支就去睡吧,好好休息。她拿起LIQUOR,拉开门准备出去,想起什么似的回转身,把蝴蝶戒指从手指上捋下,戴到九九右手尾指上。我飘荡得累了,回到这个城市,他却已经离开。我一个人住在原来那间屋子里,无意中发现它,在蒙尘的花盆里。 阳光很灿烂,它躺在泥土上,闪烁着陈年的古铜色。有些东西,过去了就不再回来。答应我,你要快乐。叶子与九九五指交叠,用力握了握,妩媚一笑,踩踏着细跟的凉鞋,腰肢款摆地走出去,手里握着LIQUOR优雅的瓶子。 九九从门缝里看见叶子走远,蝴蝶戒指冰凉地套在手指上,她突然觉得害怕,好象那女子再也不会回来。 九九赤着脚冲出去,正见叶子关上出租车的门。叶子摇下车窗向她招手。那眼神,就像七年前她朝她凶煞地吼叫,赶她出门。自己却在第二天睁大一双空洞而寂寞的眼睛,固执地离开这个城市。 叶子果然没有再回来,九九在午夜接到电话。浮生说,九九,请你来BLOODY,有事要说。 九九听到电话那端人声嘈杂,她的心似乎被人用力攥紧,殷红的血液一滴一滴落下来。她很痛,于是跑出去,发丝乱乱地飞扬。天空是深沉的黑色,路灯昏黄,洇开大团的光晕。九九拉开门跳上出租车,快,到BLOODY!快!快!她这样喊着,嗓音嘶哑,夹杂着绝望的痛苦。 那司机竟不认识路,迟迟不发车。九九冷静下来,用阴冷没有声调的声音一字一句说,到BLOODY。向左转,顺小路一直向前。 司机被她的声音惊到,颤抖着启动,依照她的指引开车,在路口遇见红灯。九九将揉皱的纸币扔到司机面前,从奔流不息的车龙中窜过去,引起刺耳的刹车声,有人大声咒骂,不长眼睛吗? 若在平时,九九会神情慵懒地回头,斜视一眼,继续前行。但此时,她不想理会。她已经顾不上这许多。她恨自己不能像鸟儿一样长有翅膀,可以做直线飞翔。她已经尽力在跑,路边的景物迅速倒退,她还是觉得慢。汗水湿了衣服,她奔跑的时候像个疯子,几乎力竭,却不休息。 浮生在酒吧门口拦住她,九九,出了点事情,你先冷静一点。 九九一把推开他。 让我进去!让我进去!她歇斯底里地尖叫,用力挤进人群,到走道尽头的厢房。日光灯坏了,开天花板边缘色泽黯淡的壁灯。屋子里烟尘味很浓,仿佛亘古积淀了尘土,笼罩住一切的悲怜与哀痛。远处高层建筑灯光散漫,映照过来,切割出桌子椅子森寒的阴影。窗户大敞,午夜,寒风呼啸。 九九被自己发遮住双眼,她从发丝缝隙里看见叶子和冽。两个人在屋子不同的角落里,以不同的姿势终结。 叶子抱膝坐在冰凉的地板上,用力仰起头,睁大双眼,脸上是淡漠了的笑意,有些微的嘲弄。她乌黑的头发垂散在肩膀上,干净整洁的衣着,却光着脚,鞋子丢在一旁,鞋跟被拗断。 冽躺在沙发上,呈大字形仰卧,极尽所能地舒展身体,僵硬的胳膊和腿,五官扭曲在一起,像梵高画作中疯狂的呐喊。 他们都已经死去。 桌子上摆放着LIQUOR空了的酒瓶,两个晶透的玻璃杯,杯底残余着海蓝色的液体,黏住破碎的枫叶和黄金急雨。浮生说,那是甲醇,被调配出唯美的色彩,香气清醇,却有致命的毒性。 原来不是好酒。九九顺墙壁滑坐到地上,空洞的眼神盯着天花板。她也想喝下这颜色媚惑的工业酒精,叶子却一点都没留下。姐姐,你真不够朋友,有好的东西竟不和我分享。九九苦笑,摩挲着手指上古铜色的戒指,不知道该想些什么。 你还好吗?浮生小心翼翼地问。 看,蝴蝶,好多好多蝴蝶,像黑色的精灵,舞动着不同人的命运。九九指着空无一物的夜空,嬉笑出声。她站起身,摇曳着走出房间,泪水,终究没有流出来。 九九决定去凤凰,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。每一处都陌生,每个人都冷漠,除了冽和叶子,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依靠谁。但是叶子选择了她自己的方式,她离开了她,带走了冽。 如果没有和冽分手。叶子不会死,冽也不会。 如果没有和冽结识,就不会有纠缠和争吵,不会有爱和恨,不会分手。 如果没有和叶子结识,就不会有那样的女子如此疼爱她,用自己的生命结束抛弃者的性命。 …… 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如果,却都只是“如果”。这个词意味着不能后悔,不能重来,不能更改。一切都成定局,一切都已经发生,只有时光的烟云会流转了这一份寂寞,只有记忆的残刀会将它们切割成碎片,于是疼痛的往事,再不能割伤任何人。 九九拖着行李箱走下火车,她的行动缓慢而迟钝,漫长的旅途让她窒息。几天没有进食,一直抽烟喝咖啡,她的头脑昏眩,脸色惨白,大口呼吸,如同雨后凋零的花朵,带着青春的绝望和美丽。 章进月台来接站,高高举起牌子,上面写着九九的名字。九九站在他身后,踩着月台的黄线,安静地微笑,看着他,却不言语。 九九没有去看吊角楼,没有在青石板路上散步,她的箱子丢在月台上,她的人血肉模糊。 章看见她的时候,她向他挥挥手,圆脸,自然卷曲的发,梳两个辫子垂在肩膀上。鼻翼微张,充满欲望。但她的眼神如此落寞,疏离于人群之外。她向他打招呼。章笑着向她走去,刚动了脚步,又一拨人潮汹涌过来,他们被隔离在潮水两边。 九九的笑容很恬静,有安详的味道。她突然转身跳下月台。火车在那一刹那启动,血水飞溅。 从旁走过的女人发出尖叫,但世界很安静。 有黑翼的蝴蝶扑扇着翅膀飞过。 殷红的血珠子落在蝴蝶的翅膀上,它们负重,努力飞翔,却终于落下去,在粘稠的血液中扑腾。 那是瞬间的永恒,也是永恒的瞬间。两个同样穿黑衣的女子披散着长发,牵着手并肩行走,都抽烟,一个是三五,一个喜爱红双喜。她们发丝纠缠。再没有争吵,再没有别离,再没有不堪,也没有寂寞,只有爱恋和彼此依靠。 漫长而孤独的旅途,她们一起笑。 一只古铜色的戒指滚到章脚边,章跪下来,空气干裂,呼吸疼痛。正午,阳光很刺眼。 本文章由真爱店情侣宝鉴频道(http://trueloveshop.cn/)收集整理,转载本文章请保留本信息!本文章由真爱频道收集整理,转载本文章请保留本信息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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